第509章 天人(1 / 1)
「張蒼,你胡說什麼!真是罪該萬死!」
張蒼話音剛末,就被李斯打斷了,李丞相手中的玉笏(hu)砸向張蒼的背,逼著他朝皇帝跪下賠罪,李斯自己又向秦始皇作揖,替自己的小師弟求情。
為何?張蒼說的正是荀子的原意,荀門與儒家其他派別不同,是根本不相信什麼天人之感的,別說風雨無時了,就算落下顆彗星,也認為是自然現象,根本不代表背後的天意。
為此,荀子還專門寫了篇《天論》,來批評儒家其他派別普遍認可的「國家將興,必有禎祥;國家將亡,必有妖孽」,認為治或亂,不是天造成的,一切都是人治的結果。
但這些話私下可以說,卻唯獨不能在泰山頂上嚷嚷!張蒼這麼做,非但不是在給皇帝台階下,而是要把整座台都拆掉啊!
若天人之間沒有感應關係,君王不論善政惡政都不能引起上天的反饋,那這段時間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祥瑞算什麼?張蒼的意思是,除了黑夫以外,所有郡守、尉都在說謊,變著法子騙皇帝嘍?
還有,若天是物,是自然而不是神,那皇帝這趟封禪又圖什麼?演戲給空氣看?這麼多年苦苦追求長生怎麼辦?西王母邦、蓬萊仙島莫非也都是假的?是不是意味著,只有聽天由命,生老病死了。
李斯雖與群儒敵對,卻不敢祭出這篇文章來和儒生打擂台,因為牽扯的面太大了,一旦拋出,後果不堪設想。看看眼下皇帝比方才更加陰沉的臉色就知道了,雖然皇帝也對荀子之學比較欣賞,但惟獨對《天論》,卻從來都是跳過不談的。
但張蒼卻依舊不知死活,抬起頭,強自解釋道:「我的意思是,天不為人之惡寒也,輟冬。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,輟廣。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也,輟行。陛下大可不必為躲避這場尋常的雨,而匆匆輟行下山……」
眼看張蒼越說越糟,黑夫連忙上前,打斷了他的話,拱手道:「陛下,張蒼非有惡意,他是對陛下太忠誠了,只考慮陛下利好,為了不讓陛下驟然下山,而壓根忘了其他!」
他心裡也不由吐槽,自己還沒祭出各種科學至上理論呢,張蒼這土著,竟然先做了「無神論」的試金石。
秦始皇倒也沒太怪罪,比了比手,讓闖了大簍子的張蒼退下後,在席榻上坐了下來,揉了揉今天被這些糟心事弄得發疼的額頭:「張蒼有句話沒說錯,好好一場封禪,竟被幾朵雲弄成了這般模樣,諸卿舉止乖張,枉為朝廷大員,傳到山下,豈不要遭人嗤笑?」
王綰等人面露羞愧,大家尷尬地沉默了一會,黑夫卻出列道:
「諸君,黑夫學識淺薄,有一事不解,前幾日,琅琊郡獻上的祥瑞里,還有喜降甘霖之說,在臣的老家南郡,下雨也多半是好事,但為何琅琊、南郡下雨是祥瑞,到了泰山就是壞事?這些所謂的天意感應,是誰定下來的?」
眾人面面相覷間,卻是一旁的葉騰接話道:「你有所不知,當年武王伐紂,到了邢丘這個地方,忽然天下大雨,一連下了三天三夜,也不休止,並且還發現士卒們用的盾無故折為三段的怪事。而在出兵、祭祀時遇雨和怪事,都被認為是不祥。」
「敢問廷尉。」黑夫又道:「武王這場仗可贏了?」
葉騰頷首:「牧野之戰,前歌后舞,商卒倒戈,最後自然是大勝。而太公也為武王解惑說,盾折為三段,是說周軍應當分為三路。大雨三天不止,那是在清洗吾等的甲兵,讓大軍褪去征程,好一鼓而下!」
黑夫大笑:「如此說來,那場雨對周軍來說,反倒是祥瑞了?」
笑罷,他朝秦始皇作揖:「陛下,由此可見,天意莫測,豈能以某事一併論之?將所有下雨的場合都認為是災異不祥……」
「是這樣?」秦始皇冷笑,心中門清,這翁婿二人在唱雙簧,給他台階下呢。
黑夫二人正強行解釋一波時,被秦始皇留在半山腰的方術士也來助攻了,卻見自稱七十歲的盧敖健步如飛地上到了山頂,朝秦始皇下拜道:
「陛下!大喜!」
「喜從何來?」秦始皇的確需要好消息。
盧敖俯首道:「周時主火德,故祭祀遇雨水為不祥,一來二去,遂成定論。然今日臣演八卦,細細推敲了一番,秦主水德,與周時正好相反,這天欲降雨,乃是大大的祥瑞,是天在讚賞陛下功績,故而降下甘霖!」
「恭賀陛下!」
黑夫這時候也不管自己理論上和陰陽方士是對立的,和著盧敖的話,向秦始皇恭喜,群臣聲音陸續跟上。
好傢夥,這尷尬的場面,總算是圓過去了。
秦始皇卻沒有狂喜,而是淡淡地說了句「善」,隨即宣布在山上新修的行宮休憩過夜,群臣值守。
「任何人,不得再提下山避雨之事!」
之後,秦始皇也不躲避,而是坐在席上,抬著頭久久凝視天際,直到天色將黑,細細小雨滴滴答答落在趙高等人為其張開的布傘上時,皇帝才收回了目光。
終於,還是下雨了,簡單尋常的雨,挑了這個時間、地點,卻有無數種解讀方式。
山下儒生說這是德薄招致的,方士群臣卻說,這是秦應水德之兆。
但事實又是什麼呢?天意,是任由人的口舌隨意塗抹更改的麼?
身為皇帝,這時候除了自欺欺人和為人所欺,還有其他選擇麼?
有!
「奉常。」
秦始皇喊了奉常:「朕有些其他的話,當告於昊天,欲另書一份玉牒書,再取一份來。」
「這……」
眾人面面相覷,王綰欲言又止,方士盧敖低頭思索,唯獨李斯暗暗嘆氣,當年陛下和呂不韋置氣時,也是這般模樣。
但沒有人再囉嗦什麼「於禮不合」,這幾天的事情無不證明了一件事:皇帝說合禮,那就合禮!
奉常很快讓人取來玉牒書,一併拿來的還有毫筆丹墨,秦始皇讓所有人迴避,他親手持筆,又寫就了一份丹書,瞧了一眼左側趙高,隨即又將目光前移,在群臣里掃來掃去,最後點了一人出列。
「黑夫。」
「臣在!」
黑夫趨行下拜。
秦始皇招手,讓他近前,五步、三步、直至一步,直到咫尺天顏。
這麼近的距離,說的話,只有左邊的趙高聽得見。
「黑夫,群臣畏天,你也畏天麼?」
黑夫應道:「臣常聞,天威難測,但比起虛無縹緲的天,陛下的喜怒,才更像是天威,縱然有天罰,也是出自陛下之手。」
「哈!」
秦始皇笑了起來:「今日總算聽到一句順耳的話了,既如此,那你替朕做一件事。」
其實也沒什麼,只是讓黑夫架起火燎,用上好的蘇木點火,因為已經有些小雨,黑夫打了幾次燧石火鐮,才成功生起了火。
火苗騰騰燃起,黑夫退至一旁,和群臣站到一塊,秦始皇緩步走過來,將那份剛寫就的玉牒書,投入火中,任由它上面的字句化作青煙,飄上天際。
就在方才,雨水降下時,秦始皇做了一個決定,他要對上天,說一些其他的話。
和相信天地皆自然的張蒼不同,秦始皇是相信有天意存在的,但他對天的態度,經過此次封禪,卻有了一個大轉彎。
「不管冥冥中有無天意。」
「不論是災還是異,是雨是晴,都休想讓朕低頭狼狽而逃!」
雖然在人前,他還是會自詡為「天子」,但在新的玉牒書里,他不會再對天謙卑地自稱「予小子」,不再以天的兒子自居。
「人言,其功順天者天助之,其功逆天者天違之。朕一六國,統海內,自認為是順天而行,故一路摧枯拉朽,未遇堅敵。」
「但如今,朕想要使天下永凝,九州同貫,六合同風,傳遞萬世,卻比兼併難了百倍!此為逆天乎?」
「此事縱然不被天所喜,難道要就此廢棄不成,數百年征伐,七載夙興夜寐,難道都要化成泡影?」
秦始皇仰望無星無月,黑沉沉的夜空,心中道:
「瞧好吧,縱然是你不看好的事,縱然是逆天之舉,朕也偏要做好,做成!」
這像是一場賭鬥,皇帝與蒼天的賭鬥。
我若贏,你予我長生。
我若輸,則逆天者亡!
世界或許早已安排好了他的命運,但是無法安排他的意志。
而一旁,黑夫看著兩眼發光,鬥志昂揚的皇帝,知道這位驕傲的帝王,似乎找到了新的動力,或者說……敵人?
他不由暗道:「完了,那燒掉的玉牒書里寫的,總不會是『與天斗,其樂無窮』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