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8章 言志(1 / 1)
「言志?」
眾人面面相覷,都你推我我推你,卻沒有誰冒頭先說。
黑夫索性直接點名,朝坐在自己一旁的驚道:「吾弟,你先來說說自己的志向!」
「我?」
驚還以為今天自己看熱鬧就行,豈料黑夫卻點了他,被眾人目光看著,18歲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,撓了撓頭道:「我的志向……就是從學室出師,然後,然後與閻氏淑女完婚!」
此言一出,頓時引來了一陣笑聲。
黑夫亦無奈地搖頭,但也不怪弟弟,驚本是個普通的沒有什麼才幹的里閭少年,從進入學室,到與閻諍家聯姻,這幾年裡一切都是黑夫安排好的。驚應付陌生的環境和學識已經殫精竭慮,很難產生其他的追求。
「這不叫志向。」
黑夫糾正道:」而是你一兩年內便輕易得到的,你且想想,在這之後,你有何想做的事?」
驚冥思苦想後,朝黑夫拱手道:「弟沒有什麼大的志向,只求今後能追隨兄長,用自己這幾年的所學,為兄長出力!」
黑夫對自己弟弟要求也不高,這便足夠了,他又指向驚下首東門豹:「阿豹,你呢!」
「我的志向……」
東門豹酒喝的有點多,被黑夫一問,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:「生子!」
「哈哈哈哈!」
這志向真是言簡意賅,眾人憋不住了,爆發出一陣鬨笑,他們又想起東門豹之前念叨了一整年,還給兒子取好名,回家卻發現生了一雙女兒的表情了。
東門豹憋紅了臉,罵道:「笑什麼笑!我父死的早,家裡就我一個獨子,在戰場上拼命才掙到的爵位,若是無子繼承,那豈不一代人就沒了?」
眾人也不笑話他了,因為東門豹的擔憂是正常的。古人云,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在秦國,有子無子不但關乎養老,還關係到爵位傳承。
秦國專門有一個《置後律》,相當於這時代的「繼承法」,規定爵位、財產繼承。
在財產上,成年男性死了,第一順序繼承人是兒子,如有數個兒子則嫡長子優先。當沒有兒子時,才輪到死者的父母,妻室也可作為繼承人,順序排在丈夫的父母之後,最後才能排到死者之女……
但爵位,就僅限於兒子或者同母同居的兄弟了。
這種嚴格的規定,還導致了一些奇異的案件。因為爵位繼承事務,也是歸郡尉、縣尉官署管的,所以黑夫做兵曹左史時,經手過一起案子:
江陵城內,有位不更是先天性功能障礙,「不能行人倫」。當然也就沒有兒子,於是他便想了個主意,讓其妻與遠方叔伯生子,冒充成自己的兒子,結果這件事被鄰居告發,於是參與者都受到嚴懲,爵位也削了……
除此之外,為了保住爵位,抱養親戚孩子冒充的例子數不勝數。所以官府在界定繼承人身份時特別嚴格,必須經過里典、伍老、同伍五人以上擔保,方可成立,還規定,曾犯過「耐」以上罪者,及自殺者的後代無資格繼承爵位……
如此一來,楚國的自殺率高居七國之首,秦的自殺率卻位列末尾。
東門豹現已二十六七,年紀也不小了,當然不想落到無後的地步,把這說成是「志向」,也未嘗不可。
至於仕途上,東門豹對如今擔任的鄉游徼十分滿意,帶著亭卒們舞刀弄劍,又能擺威風,俸祿也不低,黑夫聽罷也沒說什麼,敬酒讓他繼續努力耕耘……
接下來,就輪到了小陶。
當年,小陶的家境是眾人裡面最差了,真箇家徒四壁,一點餘糧都沒有,差點淪為傭耕者,還有個半殘廢的父親。現如今,他已是不更,擔任屯長,手下五十把弓弩,受人尊敬。家也從偏僻的小里閭搬到了縣城,對這個能吃飽飯就滿足的少年而言,這種生活已經是過去難以企及的了。
「陶……陶能有今日,已……已對縣尉感激涕零,只求全力輔佐縣尉練兵,不敢,不敢再有更多奢望!」
他天生口吃,在仕途上會受到很大限制,兢兢業業做好眼前的工作便已滿足,亦無太大志向。
黑夫點了點頭,看向了季嬰,這廝竟然沒有嬉皮笑臉,而是難得正經了一回。
他想了想道:「還記得當年與縣尉初識時,是在雲夢澤畔的一家客舍,當時喜君也在那。客舍舍人帶著女兒,以梁肉供應喜君,吾等卻僅有溫湯。我當時就十分艷羨,不過也只是想吃上一口肉,還期盼有女子侍奉而已……」
「但現如今!」
季嬰自豪地說道:「我掌管一鄉郵傳,每天都能吃上肉食,還娶了新婦,爵位已到簪裊,距離大夫爵也不遠了!我的志向,就是到喜君年紀時,能得到大夫爵!讓人尊崇我一聲季嬰大夫!」
沒想到,眾人里才幹最少的季嬰,卻是志向較大的,黑夫不由為他擊節而贊!
這時候,就只剩下利咸。
利咸可以說是前途最光明的一個,他如今是簪裊,擔任尉史,隨著利氏族長死去,許多為吏的族人被黜免,他便搖身一變,成了利氏里任職最高的人。加上有「挽救」利平妻兒之實,所以利氏族人非但不恨他,竟漸漸以他為首,再過些年,或可成為利氏的新族長……
黑夫亦有些好奇,這個有能力的人,又會有怎樣的志向呢?
換了平日,利咸肯定會三緘其口,但今日眾人重聚,飲至酒酣,又聽方才幾人言志,這會也有些躍躍欲試,便朝黑夫拱手道:「我若說了,還望縣尉勿怪,亦望二三子勿要笑話!」
「眾人彼此相知,閒談而已,何罪之有?但言無妨!」黑夫讓他大著膽子說出來!
「那我便說了。」
利咸朝黑夫作揖,抬起頭時目光炯炯。
「在死之前,我希望能得到縣尉如今的地位!」
……
眾人一陣緘默,而後都笑了起來,東門豹還拍著利咸,打趣道:「利咸,覬覦縣尉的位置,你好大的膽子啊!」
利咸正欲解釋,黑夫卻不怒反喜:「利咸這志向不錯,以你的才幹,假以時日,一縣之尉完全不在話下!」
利咸大受鼓舞:「借縣尉吉言!」
聽了大夥的志向,黑夫算是摸透他們現在的狀態了,像驚、小陶,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,就想跟著黑夫,做他助力。像東門豹,這個過去最熱衷立功的人,在殘酷的廝殺過後,比較滿足於現狀,只求老婆孩子熱炕頭,想必不太想像過去那樣拼命了。
季嬰和利咸倒是有各自的目標,一個是做到大夫爵,一個則是想能成為縣尉,尚有繼續奮鬥的理由。
不過,除利咸稍有野心外,總體而言,眾人皆是黔首之志。歸納起來,依然脫不出三畝地兩頭牛,老婆孩子熱炕頭……
「我記得前世學過一篇《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》,講的是孔子問眾弟子志向。」
「子路說自己想要治理千乘之國,使其免受饑饉,讓百姓有保護國家的勇氣。冉有願治理一個方數十里的邦邑,讓百姓富足。公西華欲主持祭祀和會盟的禮儀工作,這算是儒者的老本行。」
黑夫初讀這篇文章時還沒什麼感覺,如今才發現,孔子的弟子們志向雖不盡相同,卻都到了「修身齊家治國」的層面,志向里包含了個人追求,也有出世立功的期盼。
這就是黔首之志與士之志的差距,不過稍微想想就釋然了。光武帝劉秀在世道沒亂時,也只想著「仕宦當作執金吾,娶妻當得陰麗華」,還被其兄長笑話呢!
黑夫在那思索,眾人卻繼續道:「若是共敖在此,他又會有怎樣的志向?」
共敖雖是鄢縣人,但也是黑夫這個小團體中的一員,眾人做了一年袍澤,許久不見,還有些想念。
「那廝若在……」
季嬰猜測道:「他肯定會鼻孔朝天,說自己看不起任何官職!」
大夥都笑了,這時候,一旁聽了許久的驚突然問黑夫道:」兄長,吾等皆已言志,你的志向又是什麼呢?「
所有人都止住了話語,目光齊齊看向黑夫,他們也很想知道。
利咸想起來一件事:「我記得去年吾等北上服役時,卜乘給縣尉算了一卦,當時說,縣尉他日定為郡守,縣尉也說,做一郡守是自己的志向……」
「江河以形勢而偏移,人的志向也會隨眼界和見識而變的。」
黑夫飲了一口酒,笑道:「經歷了滅魏攻楚之戰,在中原淮北走了一遭,又入郡城半載,我的志向,已大為不同了!」
眾人精神一振,都想聽黑夫說說看。
瞧著他們期盼好奇的眼神,黑夫知道氣氛營造得差不多了,他今日讓眾人言志,除了要摸清手下們目前的狀態外,還想重新激發起他們立功逐利的念頭!
孤身一人在這時代是走不遠的,黑夫的身側,需要有人一直追隨!
是時候吹個牛了,不管是真是假,先把他們從溫柔鄉里嚇醒再說!
於是黑夫便道:」我在郡府時,因為自己沒有姓氏,沒少受豪長官宦子弟的笑話。「
「有人建議我隨便編一個,有人則慫恿我在南郡這片土地上建立過的諸侯、卿大夫里,找一個虛假的祖先,用其姓氏裝裱自己,掩蓋我家八代都是野人、庶民的過往。」
黑夫遇到的事,驚、季嬰、豹、小陶都經歷過,他們和黑夫一樣,是連無姓無氏的黔首出身,做吏後沒少受笑話。
「我也曾猶豫,直到有一天,一位小女子對我說了一句話!讓我猛然醒悟!」
上巳節發生的一切,歷歷在目。
黑夫道:「她說,天子建德,因生以賜姓,胙之土而命之氏!氏並不是一開始就有的,而是古代的諸侯、卿、大夫立功受封后,便以封地為氏,比如這安陸曾是古鄖國,這才有了鄖氏……」
「現如今,早就不是封邦建國的年代了,秦國也非親親尊尊之國,不再看祖輩出身,而是究軍功授爵。功大者身尊,見功而行賞,因能而授官。所以,我當以自己親手立下的功勳為榮,不必以無氏為恥!」
「說得好!」
此言一出,眾人都聽得激動萬分,真是說出了他們這些起於微末者的心聲了,時代不同了,自己用血汗掙來的功爵,難道就比不上生下來就繼承的姓氏?哪怕是身為利氏旁支的利咸,也深以為然。
黑夫等眾人歡呼完了,才又道:「不過,我還是想為自己掙一個氏,畢竟總是黑夫公大夫、黑夫縣尉的喊也不好聽。正好在秦國,依然有這樣的機會!」
眾人皆一臉茫然,唯獨利咸面色微變,已經猜到了黑夫的意思。
「沒錯。」
黑夫又飲一盅,擲杯大笑道:「我已不想只做什麼郡守了,我如今的志向,是有朝一日,能立功封侯!且不是關內侯,而是徹侯!由此得到一個食邑封地,到那時,我會以所封之地,來給自己命氏!不攀附任何人,靠我自己的雙手,創造一個氏!」
「我不做別人的孫兒,我要做皇考祖宗!」
如果說方才黑夫引用郡守之女的話,讓眾人振奮的話,那他吐露的封侯之志,則著實讓在場眾人震驚無言了。
「封侯!」
小陶結巴了半天沒有說出話,崇拜地看著黑夫,只差跪倒在地。
只想著生個兒子就滿足的東門豹張大了嘴,三觀受到了極大的震撼。
這輩子得到大夫爵就心滿意足的季嬰,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這真的是與他在雲夢澤畔相遇的「黑夫兄弟」麼?
而一心想做到縣尉的利咸,頓時覺得,自己的追求與黑夫的志向相比,恍如雲泥!
「封侯……」
驚也久久無言,黑夫說的事,已經遠超他想像,半響後才喃喃自語道:「這……真能做得到麼?」
「做得到!」
黑夫掃視在場眾人,拍著自己的胸膛道:「無姓無氏,出身黔首士伍的黑夫,會以封侯之賞,向天下人,證明一件事!」
他心裡暗暗道:「陳勝,對不住了」,而後便大聲說出了,本就該屬於這個事功逐利的大時代,每一個男兒都該有的豪言壯語!
「公侯將相,寧有種乎?」
……
遙遠的楚國淮北,某個不知名的窮困里閭,一個與黑夫弟弟驚差不多大的楚人青年穿著破爛的褐衣,正頂著火辣辣的日頭,在地里鋤草,勞動辛苦,汗流浹背。
彎腰幹了許久後,他突然放下了農具,露出了一絲苦悶之色。
「這日子,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?」
農事辛苦,更何況,這田地還不是陳勝自己的,去年因陽城淪為戰場,陳勝不得已遷出了故鄉,在淮北輾轉求食。
他與宗族走散,只能淪落到為人傭耕賣力的地步,好歹在這兒安頓了下來,但不論寒暑,雞鳴剛過就被喊起來幹活,每頓飯只有點稀粥和臭醬。
屈辱,不甘,縈繞在這個自命不凡,卻失去了一切的青年心頭。
當與一起傭耕的農夫們在壟上休憩時,大伙兒喝著渾濁的水,也在談論秋收後的事,大多都是混吃等死,過一日算一日,並沒有半點提起的志向。
陳勝聽在耳中,突然間悵然若失,猛地起身對眾人說道:「苟富貴,無相忘!」
眾人默然良久,而後爆發了一陣輕蔑的鬨笑。
「陳勝,你我皆為傭耕之人,不餓死便算好了,何談富貴也?」
陳勝受辱,漲紅了臉,他別過身,在傭耕者們的嘲弄中,走到了田地中央,看向了西方天空上飛過的鴻雁,只感覺無比的孤獨,長太息道:
「嗟乎!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