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 善假於物(1 / 1)
這天回到家吃夕食時,驚突然起身說,他想學識字,此言一出,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,詫異地看著驚。
早些年,衷和黑夫因為家裡有爵位,還有些積蓄,各自跟著匾里閻諍、夕陽里呂嬰學認了點字。等到驚十來歲的時候,因為種種變故,家裡又窮了下來,他的教育就耽誤了。驚也性格跳脫,整日與里中年輕人吹牛閒逛,沒個正形,讓母親十分苦惱。如今他卻突然轉性,家人都有些驚喜。
母親看向黑夫,問是不是他勸驚的,黑夫則笑著說道:「阿母,是驚長大,懂事了。」
接下來,黑夫又將他正式為吏後,想讓驚去學室當弟子的打算說了出來,當然,只隱去了這麼做,是為了讓驚逃避兵役的那部分……
知曉此事後,家人們更是歡喜,學室弟子的前途,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強多了。母親欣慰地看著三個兒子,又開始抹眼淚了。
「汝等父親生前最疼驚,若他能見驚有一個好前程,那該多好。」
兄弟三人連哄帶勸,才讓母親不再追思故人。
而後便決定,這個冬天,驚就先在家中學點基礎的識字。等春耕農忙結束,再去鄉邑,請閻丈的次子教他,反正黑夫還有兩千多錢的積蓄,足夠交付束脩錢了。
「待到來年這會,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縣城學室做弟子了。」
驚滿口答應下來,乘著沒有農活,第二天就跟著黑夫,開始了艱難的識字之旅。
識字的教材,當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漢題材古裝劇里出現的三字經,那東西宋朝才有。中原貴族用來識字的《史籀篇》,他們這窮鄉僻壤也沒有,所以黑夫只能把從閻氏家裡抄回來的那八篇律令當做教材,挑簡單的字教給弟弟。
「父、母、夫、妻、兄、弟、子、女,你今天先將這幾個字認熟……」
給驚安排了每日的作業,讓他一個人去撓頭搔耳後,黑夫自己就跑到家裡比較清靜的水井邊,坐在井沿上,在天光雲影之下,開始輕聲誦讀那八篇律令。
「盜贓值過六百六十錢,黥為城旦舂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,完為城旦舂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錢,耐為隸臣妾,不盈百一十錢到廿二錢,罰金四兩。不盈廿二錢到一錢罰金一兩……」
讀到這,黑夫放下了竹簡,唏噓道:「原來在秦國,盜一錢也算盜,而盜錢多少,還牽扯到量刑輕重。盜百一十錢以上者,就要做刑徒、奴隸了,這麼嚴,誰還敢小偷小摸啊……「
「盜五人以上相與攻盜,為群盜……」
過了一會,當背到這一段時,黑夫不由氣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,遺憾地說道:「可恨,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盜,我的賞錢可要多好幾倍了。」
一時間,黑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畢業後,考縣裡派出所編制的情形,只是那時候他要考的是個小警員,如今卻是派出所長……
這八篇律令,相當於是考試前閻諍幫他劃好的重點,沒什麼捷徑,只能可勁地背。等他花了一早上時間,差不多把《盜律》讀得爛熟時,院子裡傳來了衷的呼喊聲。
「仲弟,你姊丈來了,說你要造的踏碓,已經做好了!」
……
一刻後,在幾個男丁的忙活下,黑夫家的後院裡,便安裝上了「踏碓」,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邊上。
卻見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樣相差無幾,是木、石組合而成的器具,兩個方形板作為碓架,中間設一橫樑,架起一根長長的碓杆,碓桿頭部裝一隻石錘,碓錘正對一個新制的石臼……乍一看,跟個蹺蹺板似的。
「仲兄,你讓姊丈做的,就是這麼一個物什啊……」
驚好奇地過來看了看,不以為然地說道:「我還以為是何新奇的東西,看上去,平平無奇嘛。」
「待會你便知道它的好處了。」
黑夫檢查了一遍,腳踩上去試了試後,便端起陶斗,將裡面的稻穀一股腦倒進踏碓下的石臼里,又接過姊丈櫞遞過來的另一斗米,倒進了原來舂米用的杵臼里。
隨後,他便拿起了木杵,對驚說道:「驚,你過來,吾等比比,相同時間裡,誰舂米舂的多。」
「仲兄你別開玩笑了。」
驚卻連連搖頭,舉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:「你天生大力,我卻瘦成這樣,舂米肯定沒你多。」
黑夫卻不饒他:「你用踏碓,我用杵臼,咱們比比!伯兄,你幫吾等算著數量。」
驚這才不情願地過來,站到了踏碓旁,黑夫教他試了幾次,二人便一人一邊,開始各自舂米……
「嘣,嘣,嘣,嘣……」
他們家的後院裡,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聲,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陽和月也跑了過來,好奇地看著仲父和叔父在這較量。
卻見黑夫手持木杵,高高舉起,又重重落在石臼里,不時有稻穀濺了出來,最初他舂得很快,可這樣重複了一刻鐘後,就開始流汗了……
而驚看上去就輕鬆多了,他只需要用腳踩著踏碓尾部的木槓,就能驅動碓頭升起,隨即抬腿減力,讓失衡而落下的碓頭砸在石
臼中,反覆起落。
衷則在旁邊為兩個弟弟揄穀子,每當臼內的稻穀慢慢脫殼、變白,已經舂到了糙米的程度,衷就將其勺出,再放入一批乾燥的稻穀。
最初時,二人舂得的穀物是差不多的,可漸漸地,黑夫那邊,緊密有致的舂米聲音慢了下來,節奏越來越緩,他有些累了。
而驚這邊,雖然最初時力度可能不如木杵,卻勝在持久,若是累了,他還可以換一隻腳繼續舂,所以節奏一直沒有太大變化。
於是待半個多時辰過去,黑夫已經雙手酥軟,再也舂不動時,驚卻還能換腳繼續……
「如何?」黑夫放下手裡沉重的木杵,只覺得雙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,額頭也滿是汗水,而驚除了腳有點麻,腰有點酸外,居然臉不紅氣不喘。
衷點了點二人在這半個時辰里舂出的米,說道:「黑夫舂了4斗穀子,驚舂了5斗穀子……」
「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?」
衷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結果。
黑夫卻大笑起來:「果然如此,比起木杵,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勞累,可以一直舂下去,待我倦了舂不動了,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。踏碓的確比杵臼效率更高。你我體格差距如此之大,尚且能比多多,若是兩個差不多身高氣力的女子來舂,就更明顯了。」
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,就是會利用工具,而且還能不斷地改良工具,生產力,就是這樣被一點點提高的,只是黑夫讓農夫們摸索百年才能達到的事,一天之內就做到而已。
假輿馬者,非利足也,而致千里;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絕江河。君子生非異也,善假於物也,就是這個道理。有了踏碓,一個瘦弱的青年也能將十多個人的口糧舂出來,效率不遜色於八尺大漢。
黑夫將木杵扔到一旁,拍著驚道:「現在信了吧,還說此物無用麼?」
「此物真是太有用了!」驚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。
這時候,母親和大嫂也過來了,看著踏碓嘖嘖稱奇。
大嫂葵試了試踏碓,難得地露出了笑容,她說以後若能用這東西來舂米,每天舂家裡人一天口糧,怕是能省不少時間呢!關鍵是,還不容易累,若是農忙的時節,甚至能讓六歲的陽坐在踏碓的木桿上,都能舂出糙米來……
母親則感嘆說:「若是早些年有這物什,老婦這雙胳膊,也不用落下毛病……」
家裡人一時間對踏碓愛不釋手,人人都想上去試試,同時對黑夫想到的主意讚不絕口。
黑夫卻將功勞推給了櫞:「還是姊丈手藝了得,將我想要的東西,原原本本地做出來了!了不起!」
櫞憨厚地笑了笑,黑夫乘機邀請他道:「我正旦時服役去了,一家人過年都沒能團聚,明天便是冬至日,怎麼說也要一同吃個飯,明日姊丈、阿姊都過來罷。」
櫞應下此事後,黑夫又拍著踏碓,得意地想道:「萬事俱備,東風亦至,有了這舂搗利器,那東西,我便能做出來了。」
一想到自己馬上能吃到的好東西,他的自己也高興壞了,便將旁邊看熱鬧的侄兒、侄女一手一個地抱了起來,對兩個小屁孩臉上各親了又一口,笑道:「明日啊,汝等就能跟著仲父,大飽口福嘍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