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7章 濁流(1 / 1)
測試廣告1 此時此刻的河內眾臣,完全不似馬援那般淡定,而是陷入一種迷惘與焦慮中。筆硯閣 m.biyange.net
司隸校尉竇融得知赤眉北渡後,便立刻抵達懷縣,召集河內太守馮勤與西部都尉來議事——至於河內東部都尉,正在朝歌縣手忙腳亂地組織防務。
郡賊曹掾剛從前線趕回來,稟報道:「赤眉襲擾的主要是朝歌、盪陰兩縣,下吏敢保證,淇水以西,絕無半個赤眉!」
但他的說法很快被打了臉,立刻就有急報入府:「報!汲縣境內有赤眉賊流竄,遣人告急!」
賊曹掾的臉漲成了豬肝色,訥訥不敢再言。
喊了幾百遍「狼來了」,如今狼真的來了,河內卻發現自己並未做好準備,自從馬援在敖倉打了個大捷後,河內士吏都覺得赤眉不足為慮,誰想居然一口氣拱到對岸了!
消息仍一片混亂,現在究竟有多少赤眉過了河,不知道,只知赤眉總的方向是往鄴城趕,魏成尹邳彤已經發來了第三批告急文書。
西部都尉卻勸竇融道:「竇公,依下吏看,河內兵卒也不算多,不能因為忙著救鄴城,而使得河內空虛。」
河內太守馮勤一聽就怒了:「西部都尉,你的意思是,作壁上觀,坐視友鄰失火而不救?」
友軍有難不動如山,這也是傳統藝能了,但西部都尉不敢明說,只言他們的職責是守護好河內陸海之地為妥。
「魏地雖是太守故鄉,但切不可因關切而亂了陣腳啊。萬一這是赤眉之計,將河內之軍誘出,再調頭一擊呢?」
你讓馮勤如何不急?赤眉渡河北掠魏郡,他家所在的繁陽縣首當其衝,不管是哪支赤眉,最痛恨的就是富戶,繁陽馮氏主要是詩書傳家,沒有大的塢堡,被赤眉賊一衝那還了得?
眼看連馮勤都關心則亂,竇融咳嗽後,安撫眾人道:「河內、魏郡局勢,遠沒有諸位想的那般兇險。」
「赤眉雖劫掠數地,但連一座縣城都沒攻下來,過去一年,陛下令吾等厲行保甲制,建民兵義勇,還是頗有成效的,眼下且將各縣民兵都發動起來,各守鄉里,如此一來,郡兵就不必耽於城防,可以開到淇水邊上。」
竇融道:「且先統兵於朝歌縣,看看形勢,若鄴城危急,冀州兵一時半會到不了,我縱以寡敵眾,也少不得要親救之,保住北京。若是不急,就等候陛下詔令……」
他尤其給馮勤安排了很多事務,也只有為戰事忙碌起來,馮勤才不會終日擔心著故鄉宗族。
萬幸,只過了兩日,正月初十,第五倫的御駕已抵達河內。
「如此神速?」
竇融驚喜不已,皇帝過完年就東行,不到十天就趕到,平均一日百里,這簡直是急行軍蹶上將軍的速度啊……
但竇融知道,皇帝為何趕得這麼急,為安人心啊!
原本焦躁不安的河內人,得知天子駕到,精神都為之一振,連馮勤也不再憂心忡忡,眾人心裡都生出一個念頭。
「這場仗,穩了!」
……
第五倫往來河內多次,從來沒有像這回般,受到本地豪貴發自內心的歡迎。
「陛下猶如及時之甘霖,解了河內困苦啊!」
看他們匍匐在河邊那熱切的眼神,若非做不到,恐怕都會像上次的「白魚」事件一般,弄條五彩魚獻給第五倫。
在河內人眼裡,第五倫這次真好比及時雨,皇帝親征,那自然是大軍簇擁,赤眉應該沒膽子向西深入了。
但就竇融所知,跟隨第五倫百里趨行來的兵卒,只有區區一旅,半個時辰就渡完了。雖然作為戍衛皇帝的中央軍,甲冑兵刃頗為精良,但九天趕了一千里路,臉上都帶著風霜與疲態,根本不可能直接投入戰鬥。
接下來幾天陸續渡河的,則多是應洛陽諸豪提供的募兵,卻是張宗奉馬援之命徵得,就等第五倫抵達,這是丈人行自己送來的,可不算第五倫截胡。
第五倫一眼就看出了竇融的心思:「周公,莫非是恨少?」
竇融忙道:「不敢,陛下英明神武,一人可當百萬之眾。」
第五倫卻不吃這套馬屁,只笑道:「如此說來,周公用兵與予齊名,你我聚首,就相當於有兩百萬了,赤眉豈有勝算?」
頓時嚇得竇融再拜:「臣屢戰屢敗,連將兵的膽量都沒了,哪敢與陛下百戰百勝之跡相提並論啊!」
也對,真要輪起來,河北戰役他指揮,隴右決戰他在場,第五倫可不是百戰不殆嘛。
反觀竇融,現在已經將他的「善敗」的倒霉人設當成寶了,當初與第五倫用兵齊名的論調,也成了前朝舊事,拼命往文臣上靠,就他這識趣的態度,說不定還能混個丞相噹噹呢。
第五倫的到來給河內乃至於整個前線諸郡吃了一顆定心丸,但一整個軍的主力,還以三十里一天的速度,在崤函山路里爬,半個月後能抵達河內就不錯了。要想解決「圍攻」鄴城的赤眉,還是得依靠近水。
第五倫問竇融:「有人向予提議,讓蓋延帶著漁陽突騎,渡河北上,橫掃赤眉,卿以為如何?」
這建議聽著沒毛病,赤眉是游兵,分為許多個隊,穿插於大平原上,騎兵可以利用其腳程優勢,將這群烏合之眾各個擊破!
但竇融卻沉吟了,第五倫再追問時,他說了真話:「臣是在想,三千漁陽突騎給河內、魏郡造成的損害,相較於數萬赤眉,哪個大?」
說得好啊!第五倫也正顧慮此事,漁陽突騎的軍紀,在河北大戰時就可見一斑,聽說此番赤眉主要是劫掠糧食,打下鄉里後也沒有大肆殺戮性命,可漁陽突騎就不同了,不打仗時還有軍紀約束著,一旦放開任他們追擊赤眉,那就是三千條脫韁的野狗啊,說不定突騎「誤殺」的老百姓,比赤眉禍害死的還多。
幽州突騎和吳漢一樣,乃是雙刃劍,更何況遠在陳留,還是留給馬援打大戰役消耗用罷。
「除了洛陽、河內的郡兵外,還是得靠民兵義勇。」
等抵達懷縣後,第五倫讓竇融和馮勤說說河內保甲制的情況,二人搭檔得不錯,保甲制在每個鄉都推廣開了,相當於重建了秦及漢初的什伍,順便把戶口也粗略捋了一遍。
因為有赤眉這大威脅在,地方豪強也頗為支持,亦將族兵獻出,大多願意將指揮權交給郡縣。
「據可靠消息,此番北上的赤眉,乃是城頭子路部。」
第五倫道:「此賊用兵特點有四。」
「其一,好化整為零,散兵兼程猛進,遇大城不攻,而專走鄉野,方便掠食,貧民也容易受其蠱惑加入。」
「其二,戰法靈活,多用疑兵,眩我耳目,又集結主力,堅守靜待,察破我之弱點,變更陣勢,冒險衝進。」
「其三,遇官軍不輕交戰,必待我主動尋覓,賊子則以逸待勞。」
「其四,行走漂忽,瞬息數十里,專愛鑽水澤山林,人跡罕至之處,晝伏夜行,旋磨打圈。」
知己知彼,百戰不殆,對於這個能在馬援手底下屢屢逃走,並一度讓他吃癟的人,第五倫是令人深入琢磨的。
「城頭子路先前是背靠渤海、平原,皆乃大河赤眉故土,故而有後方可依,一旦在清河、信都不利,便立刻退卻,所以不易剿滅。」
「但這一次,城頭子路卻打錯了主意!」
「然也!」馮勤一改先前的焦慮,激動地附和道:「在昔秦、漢、新莽,群盜如毛,皆由主昏政亂,莫能削平。」
「唯有陛下,憂勤惕厲,敬天恤民,田不加賦,戶不抽口,魏郡乃陛下北京之畿,起事之地,百姓不論貴賤,皆甘聽從驅使。如今赤眉賊虜雖趁天時而入,但魏地鄰里結塢堡廬塞,抵禦賊人。河內保甲民兵,可得十萬,魏地又有十萬,加之冀州之師也將南下,以保國安民仁義之師,討暴虐無賴之賊,無論遲速,終歸滅亡!」
是啊,赤眉能夠歷次輕鬆擊敗新莽大軍、綠林、梁漢帝王,是因其不得人心,以至於船覆於水。
「可是彼輩到了魏郡,鄴城。」
「反而將變成無根之木,無源之水!」
……
隨著第五倫御駕抵達河內,對民兵的徵募和召集在抓緊,河內郡兵「收復」了被赤眉襲擾的幾個縣,皇帝、竇融、張宗帶著大軍抵達朝歌。
一篇檄文,也在河內各縣傳播。
「今傳檄遠近,咸使聞知。倘有血性男子,號召義旅,助我征剿者,予引為心腹,酌給口糧。倘有久陷賊中,自拔來歸,殺其頭目,以城來降者,予收之帳下,授除官爵。倘有被脅經年,臨陣棄械,徒手歸誠者,一概免死,他日資遣回籍……」
「檄到如律令,無忽!」
朝歌縣淇東鄉的保長念完這討赤眉賊檄文後,看向本鄉幾位甲長:「陛下親征,今兵眾已足,就缺運送糧秣甲械者,可有人願隨我前往軍中效命?」
眾甲長面面相覷,都有難色,很快就要到農忙時節了,不少農夫雖被赤眉搶了一遭,但好歹藏下了點種子,都希望能乘著春雨抓緊耕作,若是隨軍出征,豈不是連今年的收成也要耽誤?
「我願往。」
向氏里的「向甲長」站了出來,向子平終於肯將頭髮好好梳理,人模人樣了,只是衣裳外頭披著麻,有孝在身。
他兄長去世後,里中的年長者都不肯再做這肥差,因為怕赤眉再殺回來。
最後還是連殺雞都要偏頭的向子長接過了這職責,如今竟主動請戰,讓人驚詫。
「好一個向子平,不愧是讀過聖賢書的,明事理!」
保長大喜,讓甲長們回去組織人手,後日集合。
向子平回到家中時,嫂子和兄長的小妾正在商量農活怎麼辦,他們家與其說是地主,還不如叫「富農」,只有一百五十多畝地,是河內戶均有地的五倍,有兩戶佃農幫忙耕作,只收四成的田租,交完稅和各種吃穿用度、祭祀後,每年可以有幾十石穀子的剩餘。
撇去不常來的短工,全家一共七口人吃飯,四大三小,雖然有些儉省,不過總是夠吃的。這才能供向子平求學及不事產業的「隱居」,並餵養一頭耕牛。
可如今全沒了,非但兄長死難,從耕牛到穀子,統統被赤眉搜刮一空,這幾天的吃食,全靠穿著孝服的嫂嫂,從另一處藏谷地找出來幾斗米——她家裡窮過餓過,所以總有在安全處藏米的習慣。
她還告訴向子平,打算帶著孩子下地,與佃農們一起種。
向子平覺得這樣沒法活:「幾斗米,就算用一半撒到地里,又能種出多少石糧來?」
嫂嫂哭了:「那又能怎麼辦?叔叔不在時,我走了十里路去娘家的里中,想借點口糧,但鄰里也被赤眉劫了。」
「叔叔在郡城縣城不是有友人麼?可否能去借些周轉,熬過這半年?」
向子平雖在伏湛門下做學生,但只是個小透明,與一門心思求官的同學也不和睦,誰肯借給他?而且借糧總得還,還是得靠自己啊。
向子平遂道明了自己的打算。
「里中好幾戶人家,多被赤眉賊擄掠殆盡,連種子都不曾留下,總得有個活路啊!」
「如今陛下發檄文征討赤眉,需要民夫義兵協助,當兵,就有糧吃!」
「更何況,這也是立功為官最好的機會,我聽說,讀書人入伍者打完仗,更已在縣中謀官職。」
向子平性格驟然大變,從一心避世,變成了積極尋找良機,畢竟往後一家幾口人,就全得靠他了。
來年那盞椒柏酒,他一定要讓兄長喝上!
嫂嫂也沒辦法,只能聽向子平的,給向子平找來了他兄長的甲,穿上後感覺稍稍有些寬大。
等他臨出發時,三個扎著發鬟的孩童都聚在院子裡,侄兒侄女對他依依不捨,嚶嚶哭著。
倒是年紀稍大,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的小外甥,竟將掛在門上的桃符取了下來,塞給了向子平。
「這是何意?」
向子平看著小外甥。
外甥仰頭道:「舅父不是說過,桃都山上有顆大桃樹,盤旋彎曲三千里,樹上有隻金雞,太陽照在樹上,金雞就啼叫。」
「桃樹下有兩個神人,一個叫郁,一個叫壘。他倆手裡都拿著葦索,在伺察為害作惡的鬼魅,抓到了鬼就將它殺死,於是人就將兩位神人刻畫在桃符上,鬼見了就怕。」
「里中都說,舅父要帶眾人去打赤眉鬼,我試過了,赤眉鬼不怕糞,不怕臭。」
「可桃符應是怕的!」
向少平蹲下來抱著三個孩子,肩膀聳動,鼻子酸溜溜,但終究還是忍住了,卻又將桃符掛回了門前。
然後轉過身,拍了拍自己的佩劍——這終於不再是裝飾了。
「我有它就夠了。」
赤眉不是鬼。
他們是人。
「人被殺,就會死。」
而人被餓,就會瘋,失去心智,會變成「鬼」。
赤眉餓得瘋狂流竄,但遭到洗劫的河內、魏地百姓沒了糧食,也瘋了,一向盡力避開戰端的他們,抹乾淚,聽到檄文後,竟也拎起柴刀,要加入魏軍民兵的行列。
他們猶如一條條涓涓溪流,匯入了洶湧向北的濤濤大浪中,那是第五倫東拼西湊的部隊,目前只能以烏合之眾,對烏合之眾。
向子平他們的第一項任務,就是拆了一整個縣城的門板,重新搭建被赤眉軍燒毀的淇水浮橋,而魏皇陛下的御駕,就從橋上駛過,抵達了魏郡。
再往東走十幾里,黃河故道赫然在望,它像是巨蛇在平原上爬行留下的神跡。
第五倫在戎車上看著這巨大的傷痕,這母親河喲,不管看多少次,他心中都能深受觸動。
「赤眉、銅馬,最初都是黃河決口造就的難民。」
「而他們也像無人治理的黃河一般遷徙流亡,如一條盲動的巨蛇,身軀橫掃幽州、兗州、冀州、豫州,將壓在他們頭上的塢堡碾平,也打碎了一切秩序。」
於是這濁流越來越大,仿若要席捲天下!
但黃河,終究還是要被馴服,被治理,被約束在固定的河道中。
第五倫在戎車中站起身回望,一旅精銳,一個師的河內、河南郡卒,外加張宗統帥的各縣民兵、鄉勇、豪強武裝,湊起來有一個軍。
這汪來自河內、魏郡的清流,能最終降服洶湧亂沖的濁流麼?
「能,一定能。」
第五倫告訴自己,同時仰起頭望著冥冥蒼天,想起劉歆的那句詩:心滌盪以慕遠兮,回高都而北征。
也想起了多年前,遲昭平悲壯跳河那天,自己對著滾滾大河,立下的誓言。
「正如我相信。」
「黃河水終有一天,會由濁變清!」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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